泰山何以成為古代帝王的封禪之地？

泰山祭祀起源于遠古時代的泰山崇拜。作為五岳至尊，泰山一直是古代帝王舉行封禪禮儀時祭天之處。為什么古代帝王要登臨泰山進行封禪？建立怎樣功績的統(tǒng)治者才具備封禪泰山的資格？泰山文化和封禪大典給后世留下哪些文化財富？近日，“道中華”就此專訪了陜西師范大學牛敬飛教授。

記者：泰山位于中國的東部，海拔只有1545米，為什么會被尊為五岳之首？牛敬飛：海拔只是相對于海平面的高度。泰山最高峰玉皇頂海拔只有1545米，五岳中并非最高，但它周邊是地勢平坦的華北平原，在廣袤的原野上則顯得十分突兀，因此很早就被中國東部的先民視為圣山、神山。

雖然人們一般把泰山與華山、恒山、衡山、嵩山等并稱五岳，但五岳成名有先后之分，地位也有輕重之別。據(jù)《尚書》記載，舜帝曾巡行至四岳，惟東巡稱“至于岱宗”，岱宗即泰山，其他三岳皆不稱名，由此可知泰山成名最早。

從傳統(tǒng)陰陽五行來看，東方象征春季，象征陰陽交替，萬物更生。東方既為四方之首，東岳亦為諸岳之首。如東漢末年著名學者應劭就解釋“岱宗”為：“岱，始也；宗，長也”。

西漢神爵年間首次制作“五岳四瀆”祭禮時，特意將泰山定為一歲五祠，禮秩上高于其他四岳的“一禱三祠”，這一做法確立了泰山五岳獨尊的地位。當然，這一地位的取得更是得益于泰山獨有的封禪功能。

記者：歷史上有多位帝王曾登上泰山，有的進行了封禪。統(tǒng)治者來泰山封禪體現(xiàn)著怎樣的意義？

牛敬飛：按《史記》中管仲的說法，上古時期至周代一共有72位帝王封禪泰山，管仲自己也只列出了12位，最后一位是周成王。據(jù)顧頡剛先生推斷，封禪之說起于戰(zhàn)國，該判斷基本為學界肯定，這樣周成王等上古三代君王是否曾封禪泰山便有了疑問。

《春秋左氏傳》和《公羊傳》都記錄了鄭國用天子所賜泰山湯沐邑(是指諸侯朝見天子，天子賜以王畿以內(nèi)的、供住宿和齋戒沐浴的封邑)與魯國換地之事，可見成王或某位周天子確實曾抵達過泰山。但巡狩并不等于封禪。所謂“封”就是在泰山上筑壇祭天，“禪”則是在泰山下打掃出空地而祭地。

漢代劉向道出了封禪禮的重要意義：“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即封禪泰山乃改朝換代且天下大治后所行之禮，它的級別高于一般的天子祭天、祭地禮，可以說是最高等級的祭典。

以此為標準，真正封禪泰山的就只有秦始皇、漢武帝、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和宋真宗這六位皇帝。

以首次封禪泰山的秦始皇為例，他統(tǒng)一中國后面臨著如何整合東方六國、收其民心的難題。他應該較早就注意到了齊魯流傳的“易姓而王”的封禪說，故在公元前219年首次東巡時就奔赴泰山行封禪禮。

封禪之說雖不見于儒家經(jīng)典，但齊魯儒生們非常熱衷此事，可他們又拿不出統(tǒng)一的禮儀方案，于是秦始皇便自作主張登上泰山，按秦國的祭天禮告天，并刻石于泰山之巔。

秦始皇封禪的主要目的是借此宣告并提升秦朝一統(tǒng)天下的神圣性與合法性。此外，他受到“方仙道”影響，東巡時還帶著求長生之法的個人訴求，其封禪禮告天文“封藏皆秘之”，其中可能就隱藏著這一訴求。

有意思的是，因為秦始皇沒有按儒家禮儀行封禪禮，秦朝又是二世而亡，儒生們并不承認秦朝的封禪禮。后來諸儒將封禪的希望寄托在西漢前期諸帝身上，漢文帝時就有過巡狩封禪之議，在董仲舒等人熏染下，漢武帝也以封禪泰山為政治目標，終于在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實現(xiàn)了這一理想。

值得一提的是，漢武帝似乎接受《尚書》天子五年一巡狩之說，隔四五年就至泰山“修封”，他一生封禪泰山多達六次，是中國行封禪禮最多的皇帝。

與秦始皇類似，漢武帝也崇信“方仙道”，齊地方士對他言道：“唯黃帝得上泰山封”“漢主亦當上封，上封則能仙登天矣”，迷信黃帝因封禪而成仙的故事，是武帝熱衷封禪的另一大誘因。

秦皇漢武接受了來自東方的封禪泰山理念，并成為了首批實踐者，此后歷代帝王無論定都何方，多以能天下大治后封禪泰山為榮。

記者：歷史上只有6位帝王到泰山封禪，在歷代帝王和史家看來，建立怎樣的功績才能具備封禪泰山的資格？牛敬飛：據(jù)東漢官方編纂的《白虎通義》記載，天下太平是封禪的基礎(chǔ)。天下太平又以天下一統(tǒng)為前提，以出現(xiàn)嘉禾、靈獸等各類符瑞為標志，達到這些條件并不容易。

秦始皇立碑刻字于泰山重點強調(diào)自己“初平天下”的功勞。漢武帝封禪泰山之前平定了四方邊患，在北方大敗匈奴使其漠南不再有王庭，在南方先后平南越、東甌、西南夷，在此背景下漢武帝才自覺有資格上泰山行告天之禮。

東漢光武帝劉秀則通過十多年征戰(zhàn)再造漢室江山，實現(xiàn)光武中興，故也施行了封禪禮。

與秦漢皇帝強調(diào)武功稍有不同，唐代皇帝封禪更重視社會的安定繁榮。比如貞觀年間唐太宗平定突厥，連年豐收，臣子建議封禪，太宗卻答道：“但使天下太平，家給人足，雖闕封禪之禮，亦可比德堯、舜。”后來，他兩次嘗試封禪，或因地方出現(xiàn)水災或因天象異常而作罷。

唐玄宗封禪時唐朝國力達到頂峰，西域諸國變?yōu)榭たh，國家府庫充盈，“四方豐稔”，百姓殷實富足，“天下無貴物”，是名副其實的大盛世。

記者：宋代以后，風光一時的封禪大典開始淡出歷史舞臺，有哪些深層的歷史原因？牛敬飛：我想最主要的是來自儒家內(nèi)部的反思。因為，也有昏君庸主把封禪視為保命延祚、粉飾太平的把戲。

比如新莽時期天下危機四伏，王莽卻蠢蠢欲動數(shù)次想封禪泰山，他甚至都造好了封禪玉牒。

宋真宗為掩蓋澶淵之盟的恥辱而選擇了東封泰山夸示天下，為此還專門搞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迎天書鬧劇。不少宋代士大夫認識到了真宗封禪為荒唐之舉，紛紛對“封禪”發(fā)出質(zhì)疑。

如北宋前期大儒李覯在名著《禮論》中專門論證封禪為不經(jīng)之禮，他指出天下安定靠的是君主的施政能力，而非搞神道活動。后來的理學大師程頤也指出封禪“非謂夸治平”“非謂夸自己功德”。

宋人還經(jīng)常提及隋代名儒王通的話：“封禪之費非古也，徒以夸天下，其秦漢之侈心乎！”這其實就是在委婉地批評真宗所為。

與此同時，宋代理學開始用陰陽二氣來解釋傳統(tǒng)的鬼神思想，“理性”主義抬頭，皇權(quán)不再過分依賴外在的神權(quán)，充滿神秘色彩的封禪儀式也就逐漸淡出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

宋代思想對后世影響深遠，明朝永樂年間有大臣提議封禪，被皇帝以“六經(jīng)無封禪之文”一口回絕。

清康熙年間又有人建議皇帝封禪，被張廷玉等以同樣的理由駁回，康熙還再三聲明：“本朝家法，惟以愛民為事，不以景星、慶云、芝草、甘露為瑞，亦無封禪改元之舉。”

記者：泰山文化和封禪大典給后世留下哪些文化財富？牛敬飛：雖然中國古代舉行過封禪大典的皇帝不多，但這正說明了它作為在較長歷史時期的最高祭禮，對古代帝王提出了嚴格的要求，一直是歷代帝王追求的理想目標。

皇帝想登上泰山，首先得如秦皇漢武一樣統(tǒng)一中國，很多皇帝因未滿足這一條件欲封禪而未果。有意思的是，在魏晉南北朝長達300多年的分裂時期人們反而頻頻提及“封禪”。比如前秦皇帝苻堅，就一直夢想著攻取江南后登封泰山。在那個時代，封禪夢其實就是統(tǒng)一中國的夢想。

由此可知，泰山封禪蘊含著大一統(tǒng)的理念，這對于古代中國歷來追求統(tǒng)一以及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發(fā)展有著深遠的影響。

俗語有“有眼不識泰山”之說，泰山通史、文化史、文學史、學術(shù)史等內(nèi)容，都等待人們?nèi)ド钊胩骄俊?/p>

受訪者簡介：

牛敬飛，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中國古代禮制史、西北史地。著有《古代五岳祭祀演變考論》一書。

本文由“道中華”與山東省民族宗教事務委員會合作推出

監(jiān)制 | 楊新華

統(tǒng)籌 | 康坤全 劉佳

責編 | 劉嫻

審核 | 藍希峰

采寫 | 張愛龍

制作 | 胡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