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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桑田滄海,山河換了新顏。我出生于1998年,至今與母親有三次回四川外婆家的經歷。第一次是2004年隆冬,我們一家從山西的山溝啟程,像被風吹起的塵埃,即將飄向外婆的蜀地。那時我尚未見過世界,興奮在胸腔里撞出鼓點——外婆家究竟是什么模樣?臘肉的緋紅、香腸的蜷曲,被母親一遍遍描摹成童話,讓我與妹妹夜夜掐指倒數,仿佛只要把日子掰得再碎些,就能提前抵達味覺的盛宴。
當時父親在山坳里養著一百多只山羊,像牧著一團團滾動的雪。我揮著自制的羊鞭,鞭梢甩出一聲脆響,便以為自己是真正的牧羊人。山羊有時候晚上回圈后數目對不上,那時候父親和母親就會拿著手電筒整夜整夜不回,漫山遍野的腳印被月光鍍成銀線。有時候和父親一起給山羊喂鹽,我們往石頭上撒鹽,羊兒舔完后放到山上,后面就會口渴再下山,省去父親跋涉之勞。童年的回憶總在無數個夜里想起:再貧瘠的土地,也能靠一點鹽,活出滋味。
退耕還林的春風吹來時,父親為我們的學業變賣了所有山羊。那年寒假,全家踏上了蜀道之難。二十里崎嶇山路上,我總是沖在最前,卻忘了母親負重跋涉的汗水,忘了妹妹踉蹌的小腳印。那時候沒有橋,人們自己把幾個大石頭一扔夏天就能踩著過來了,但是冬天冰把一切都覆蓋住了。走冰面非常危險,父親和母親一咬牙,選擇了走冰沒有凍的地方,因此那條刺骨的冰河永遠鐫刻在記憶里——母親卷起褲腿,赤足踏碎浮冰,脖頸上掛著布鞋,先背我渡河,再折返運送行李。當縣城班車搖晃著接我們時,車窗上凝結的冰花都是幸福的形狀。
火車票只能去車站排隊,由于我和妹妹身高不夠,所以母親只需要買兩張票,母親像朝圣者擠進長龍,捧出兩張皺巴巴的硬座車票——1485次,太原至成都八十元,但是需要坐三天兩夜。父親蹲在角落抽煙,煙霧把他的沉默拉得更長。火車啟動的剎那,車輪撞擊出“哐當、哐當”的節拍,像大地的心跳。我把臉貼在冰涼的窗玻璃上,不肯眨眼,生怕錯過任何一幀山河。
車廂是人聲的海洋,如同歸鄉游子的思念,行李架上被堆得滿滿當當。夜里,過道上橫七豎八躺著歸鄉的人,像被潮水沖上岸的藻。廁所門前排起暗河,每停一站,月臺便亮起一盞盞小太陽的攤位。父親給我和妹妹各買一瓶葡萄味的飲料,他們自己咽唾沫,瓶口未沾。我們的硬座只夠一人橫躺,父母把睡眠切成兩半,一半給我,一半給妹妹,他們自己站在過道,用脊梁頂住疲憊。列車穿過侯馬,雪片拍打車窗,像無數撕碎的舊信。我透過玻璃窗看見道路黑亮,寒星點點,像撒落的鐵屑。
進入四川,雪忽然收聲,江水在峽谷里奔騰成一條綠綢。棉襖褪到膝蓋,暖意像春雷滾過肌膚。乘客陸續下車,留下撲克牌與方言,留下臘肉與善意。陌生的叔叔阿姨掰下一塊肉,塞進我們掌心,油脂照亮了童年的黑夜。燈火通明的城市、窯洞的剪影、列車員遞來的熱水、打工仔懷里的蛇皮袋……它們像車窗外的流光,一幀幀烙進腦海讓我難忘。后來,高鐵把千里縮短成咫尺。我坐著火車讀完大學,又反復抉擇,將一生的奮斗方向選擇在高速鐵路,自己在北京交通大學讀研期間更是深刻了解了國家鐵路網的蓬勃發展,也坐著一趟趟列車到達了十多個省,兒時的夢想慢慢清晰起來。鐵軌從綠皮鏗鏘到白色閃電,每當飛馳的列車掠過故鄉的山巒,總會想起冰河里母親溫暖的脊背,我也從山溝里的放羊娃,變成高速鐵路的線路工。
兒時的山風已遠,未來的軌道正長。祝福祖國,繁榮昌盛。愿中國鐵路,更快更遠。
(作者單位:中國鐵路太原局集團有限公司太原高鐵工務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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