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丨李匯川：神話人物“破次元降世”，何以產生“鬧海之力”？

中新社上海2月19日電 題：神話人物“破次元降世”，何以產生“鬧海之力”？

——專訪上海社會科學院數字游戲文化研究中心負責人李匯川

中新社記者 王笈

隨著《哪吒之魔童鬧海》(以下簡稱《哪吒2》)點燃乙巳蛇年新春電影市場，中國神話人物“哪吒”腳踏風火輪，以雷霆之勢沖出國門。截至記者發稿，《哪吒2》不斷刷新全球影片單一市場票房紀錄，成為首部進入全球影史票房榜前十的亞洲電影。

神話人物“破次元降世”，何以產生“鬧海之力”？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數字游戲文化研究中心負責人李匯川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對此進行解讀。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溯源歷史，“哪吒”的身份和形象有何流變？

李匯川：學術界普遍認為，“哪吒”起源于佛教經典，原本寫作“那吒”，是根據梵文音譯而來的。哪吒的身份，一般認為是佛教四大天王中毗沙門天王之子，也有文獻稱是毗沙門天王的孫子，前一種說法得到了后世的極大認可。

哪吒的形象隨佛教傳入中國后，在唐宋時期越發受到民間崇拜，逐漸完成了本土化過程。北宋釋道原所著《景德傳燈錄》記載了廣為人知的哪吒“析骨還父、析肉還母”故事，有觀點認為其意指哪吒由“佛”入“道”、要與佛教“兩清”，也有觀點認為其源于當時的儒家倫理不允許父子同尊。

到了明清時期，神魔小說《西游記》和《封神演義》相對完整地塑造了哪吒的本土化形象。《封神演義》為哪吒設定了完整的身世，即人們所熟悉的陳塘關總兵李靖的三兒子；其對哪吒形象的塑造，除了從佛教經典、民間信仰中汲取靈感，主要參考了《西游記》《南游記》中的描述，比如哪吒的“火尖槍”借鑒了《西游記》里“紅孩兒”的兵器。

經過漫長的流變過程，儒、釋、道三種思想最終“合流”于“哪吒”身上，成就了今天人們所熟悉的哪吒形象。以蓮花符號為例，《景德傳燈錄》寫有哪吒于蓮花上為父母說法。從佛教視域來看，蓮花意象廣泛存在于佛門，佛教神祇常坐于蓮花臺上；《封神演義》中的哪吒由蓮花化身成人，附著了道教追求長生的理想；蓮花也是儒家推崇的花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象征著高尚的道德品質。

2025年2月12日，山東淄博周村區沈家村，一幅高10米、寬8米的哪吒墻繪走紅。該墻繪由當地“90后”墻繪師沈靖宇手繪完成。中新社記者 王采怡 攝

中新社記者：哪吒的古今故事蘊含了哪些中國價值觀？隨著《哪吒2》“出海”，這些價值觀將如何影響海外受眾？

李匯川：神話傳說與古典文學中的哪吒故事，建立在佛教“因果輪回”的思想框架上，兼容了道教追求“自我超越”的理念、儒家“綱常倫理”的思辨，綜合表達了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作為個體的中國人普遍的生命體驗與人生感悟。當代語境下對哪吒形象及故事的重構、改編，則以傳統價值與現代精神的對話、共鳴為內核。

例如1979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制作的動畫電影《哪吒鬧海》，強調了哪吒不畏強權的抗爭精神；2019年上映的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簡稱《哪吒1》)讓傳統的孝道文化脫離了封建時代的制度性規訓，返璞為親子間樸素的情感紐帶和精神羈絆，既保留了中國文化中的家庭責任意識，也融入當代青年追求個性解放的價值觀。

到了《哪吒2》，個體對身份認同的追求、對命運的抗爭，從家庭鄰里走向了集體社會。哪吒的性格與精神被置于結構更宏大、矛盾更尖銳的“正邪之爭”語境中，經受不同維度的拷問與檢驗。剝離虛構與幻想元素，哪吒所面對的實際上是人類所共有的關于“人與世界”“自我與他者”的精神困境，而《哪吒2》樹立的哪吒形象正是對此作出的中國式解答。在這份答案中，既有陰陽相生、破而后立的理性思辨，也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感性宣言，究其核心是一種追求內外調和、和諧自洽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態度。

《哪吒2》“出海”，可通過原始的情感共鳴來催化價值觀的共振。對于海外觀眾而言，哪吒的自我救贖之路既帶有英雄史詩色彩，更具有獨特的中國式生命美學。影片中“靈珠魔丸本為一體”的設定、對正邪雙方立場的解構，有力沖擊了世界上日漸固化的文化二元對立思維。

值得一提的是，《哪吒2》作為文化載體所展現的，不僅有古老價值觀的“復刻”，還有傳統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創造性轉化，這種“古今對話”恰恰體現了中華文化守正創新的特質。中國故事的魅力，在于其深厚的歷史底蘊，更在于其始終與時代、與世界進行著開放而深刻的交流。

北京一家影院內的《哪吒之魔童鬧海》海報。中新社記者 易海菲 攝

中新社記者：從中國3A游戲《黑神話：悟空》在全球掀起“西游熱”，到中國動畫電影《哪吒2》“出海”預售火爆，學術界如何看待去年至今的經典改編頻繁“出圈”？

李匯川：經典改編的內在動因，是中華民族文化主體性和文化自信的覺醒。例如《黑神話：悟空》在數字技術的支持下，將孫悟空的形象、法器的模樣、法術的變幻“真實”地呈現在全球玩家眼前。這種自我祛魅的言說，能夠有力對抗“他者”言說，成為中華文化立于世界文化之林的堅實基底。

2024年11月5日至10日，第七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在上海舉辦。圖為11月9日觀眾在中國館體驗游戲《黑神話：悟空》。中新社記者 王紫儒 攝

同時，今天的年輕一代會在多元文化中尋找自我身份認同，改編自傳統經典的動畫、游戲作品更容易帶給他們心理安全感，并且促進社會文化不斷革新觀念，以適應全球文化的迅速發展。

需要警醒的是，盡管流行文化對經典文化符號的使用，確有可能產生具有藝術性和審美價值的優秀解讀，但當這些解讀被更多人嘗試“復制”，也有可能產生文化符號與文化本質的“脫節”，從而導致這種自我言說反而變成一種新的刻板印象的生產。我們需要一個健康的討論環境，去抑制對文化符號淺薄而過度的消費。

《哪吒2》根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沃土，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熱度，無疑具有突破性意義。“哪吒”的覺醒，將推動文藝創作領域進一步發掘中國傳統經典故事的新面相，為中國文化產業的發展注入活力，吸引更多具有創造力的年輕人投入其中。(完)

受訪者簡介：

李匯川。受訪者供圖

李匯川，文學博士，曾就讀于南開大學、北京大學，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和跨文化形象學，現為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數字游戲文化研究中心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