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照相館》：亮出歷史真相的底片

面對1937年南京大屠殺中三十萬同胞的罹難，面對抗日戰爭期間中國軍民3500多萬人的傷亡，文藝創作者必須以莊重而審慎的態度再現這段歷史。《南京照相館》以近乎紀錄影像的質地，真實還原南京大屠殺期間那漫長而無邊的暗夜，令人深切感受到其中的壓抑與窒息。然而，影片的敘事并未止步于絕望，而是通過戲劇化的生死抗爭、歷史存證的艱難傳遞，在至暗時刻勾勒出人性的微光與不屈的勇氣。

影片以吉祥照相館為主要敘事場景。照相館外，南京城的駭人屠殺在進行；照相館內局促逼仄，卻存留一線生機。郵差蘇柳昌能否保全性命？藏在地下室里的老金一家能否不被發現？跑龍套的演員毓秀能否免受日本人的凌辱？受傷的宋班長能否死里逃生？在日軍轟炸后的殘垣斷壁中，狹小的照相館仿佛成為一座孤島，既是求生的隱蔽之所，也是人性與命運交鋒的舞臺。

這個舞臺雖小，卻足以承載人物的深刻轉變。在血與火的考驗中，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都呈現出清晰動人的人物弧光：蘇柳昌從只求自保到堅決斗爭，老金從恐懼躲避到奮起反抗，毓秀從沉湎幻夢到深明大義……每個人的形象塑造都充盈飽滿，他們的犧牲或死亡也讓觀眾動容。

照相館小人物群體的“轉變”并非一蹴而就，影片給他們行為最直接的驅動力，即對“屠城血證”照片的守護與傳遞。大屠殺的槍聲難以留痕，但照片能穿越歲月長空保存下來。影片以歷史上羅瑾、吳旋兩位青年冒死守護罪證照片的真實事件為藍本。記錄暴行的照片喚醒了深埋于平凡人物心底的良知與勇氣，使他們從自保走向反抗。求生固然是生命的本能，但超越本能、為民族存證的歷史擔當，更是中華民族在危難時刻命運與共的精神寫照。

照片是《南京照相館》中重要的元素。圍繞大屠殺“照片”洗印、保存、替換、傳播的連續沖突，成為影片的主線，既串聯起不同人物的命運，也串聯起南京大屠殺的各個場景。相較而言，小郵差蘇柳昌與翻譯官王廣海有一定的行動自由，因此他們被某種程度上賦予目擊者與觀察者的視角。已成廢墟的房屋街巷，難民區的醫院，波濤滾滾的長江，每個地方都被恐怖籠罩，四處蔓延的暴行不僅震撼著影片中的見證人，更由這種感同身受的“在場”性震撼著每個觀眾的心靈。

作為影像媒介的照片，承載著多重意義。一是成為影片創作者與歷史對話的途徑。不少歷史照片，無論是刻意偽造的“親善”照片，還是血淋淋的大屠殺照片，其歷史拍攝現場被影片還原出來。由靜態到動態的對位影像表現，使作品鋪上了沉重的紀實底色。二是成為悼念南京大屠殺罹難者的視窗。“吉祥照相館”的“吉祥”二字，成為一個刺眼的反諷。這里曾用照片定格街坊鄰里的生活儀式，而如今，底片上的世間美好，皆疊化為冰冷數字下的消逝生命，這深深喚起觀眾的痛惜之情。三是成為關于戰爭與和平的深刻隱喻。影片結尾將侵略者當年拍攝的影像，與今日南京璀璨繁華的現實并置，形成跨越時空的對比。這不僅是重申“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的歷史訓誡，更是以不容置疑的畫面告訴世人須珍惜今天的美好。

與其他同類題材相比，《南京照相館》沒有過于鋪展血腥場景，而是以節制有留白的鏡頭營造悲愴氛圍。本片的主題表達不止于“痛”本身，也不止于捍衛真相，而在于展示中國人在失敗和傷痛中不斷積蓄的反抗力量，映射讓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偉力。影片高潮部分是在抗日戰爭取得勝利后，沾滿鮮血的劊子手被正義的子彈懲處、被快意的相機定格處。在這里，壓抑的情感和沉潛的力量得以釋放，耀眼的光芒剎那間照亮那片不容忘卻的歷史暗夜。

（作者：劉永昶，系南京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