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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天勇
湯天勇,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黃岡師范學院學報主編,黃岡市作協副主席、評協副主席
當下的文學創作或生產從產量而言不可謂不豐:每年,數以萬計的中短篇發表,數以千計的長篇單行本(或文集)面世,用汗牛充棟來形容也不過分。在質量上,有不少“獲獎”作品,也有不少被批評者“鑒定”為或“史詩”或“突破”或“高峰”的作品;但若以卡爾維諾關于經典的定義來衡量,能讓讀者手不釋卷的杰出作品實在鳳毛麟角。
這里或許既有文學發展的規律,也有新媒體傳播的特殊影響。如若進一步觀察多數創作,則會冒出一些思尋:在今天,作家們躬逢盛世,無生活之虞,處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得遇風云綜攬之機,為何難以回應時代?而歷來文學實踐已積累豐富經驗,魯迅先生所說的“寫什么”與“怎么寫”應該在理論上不是問題呀?此外,即便創作與天分有關,可我們有著龐大的寫作隊伍,有著全世界最具規模的寫作運行機制,以天分論收成大概也不乏有才華的創作者吧?那么,為什么大量的文學作品不能滿足閱讀的期待?不能成為這一偉大時代標識性的文學符號?
問題出在哪里呢?原因種種,其中突出的一點是我們的文學創作大多太“安逸”、太“精致”、太“松弛”。這三個詞不是說讓作家重回清貧與困厄,而是對其寫作狀態、情態和姿態的描述。文學創作如表演創作,“安逸”“精致”“松弛”容易滋生惰性,容易鈍化敏銳,容易失去生氣。進而言之,惰性創作不是不愿意創作,是創作狀態與創作結果必然出現“狀況”:缺乏創造野心和膽量,敏銳感消逝或弱化,對世界或生活的感知與悟解陷入平面狀態,頡頏蛻變,距離演變,走向個體“流水線”式文學生產,作品趨于同質化和平庸化,粗糲感消亡,難以體味語言文字承載的浮雕性,油滑成為主基調,文本標致如一、平常平淡。
與之相反,則是“緊張”。“緊張”有心理學、生理學和生物學上的界定,皆因產生于壓力的緣故,不會呈現風平浪靜的狀態,而是暗流涌動、地火奔突,其中有抗爭、有撕扯、有磨合、有博弈、有撫慰。而就創作主體來說,任何創作終歸是面對生活與自我的寫作,無論如何纏繞與復雜,始終是基于創作者向外與向內的伸延,所以,這里的“緊張”也就是面對生活的緊張與面對自我的緊張,借用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內外的緊張就是“存在”的緊張。
①“緊張”是對無知的憂懼與謙抑
基于認知,創作者是“有知”或“多知”者,仰觀風云變幻,俯察世事塵微,越是老練的作家,越有新的見地;而現代傳播飛速發展,數字化信息已介入寫作過程。但是,一般的寫作可能是一種知識的輸入與輸出,而文學創作所輸入與輸出的不是簡單的概念化“知識”。
在數字時代,文學最不需要的是輸出未經藝術處理和加工的公共知識,需要的是知識的賦值與附值。創作者特別需要正視米蘭·昆德拉指出的一個事實,“掌握的知識越深,就變得越盲目,變得既無法看清世界的整體,又無法看清自身”。其意思當然不是主張創作者甘于知識的貧乏,而是強調對“存在”有所敬畏、有所憂懼。敬畏與憂懼就是一種緊張,就是對未知的重視、對自我的了然。讀者一般不需要這種緊張,但創作者必須保持這種緊張。有了對存在的緊張,就會在創作中保有虔誠,對生活充滿好奇,讓“世界”與“自身”不再是大眾化的表達對象,從而借以到達藝術彼岸的原初此在。因為緊張的狀態與表達的姿態,創作者也就有了獨特的自我,有了風格或辨識度。
②“緊張”是對生活的叩問與凝視
文學來源于生活,生活是創作的源泉。這里所指的生活既可能是作家親歷的,也可能是作家間接獲取的。創作的生活來源都具有個人體驗性,只不過各人關注與側重的視域有所不同。關于文學是否高于生活,應有兩方面的含義:從文學是生活的聚焦與集中而言,似乎可以這么說;但從生活的深廣而言,文學所能反應與反映的終歸只是某一點面的光影。在這里,“聚焦”與“集中”的過程是作家創作意圖灌注的過程,按照華萊士·馬丁的理解,寫作意圖實際上包括創作主旨和技術策略兩個方面;因此,讀者面對錯綜無序甚至混沌的現實生活,轉向文學閱讀方有豁然開朗之悟得。但現實生活實在又是作家創作的黑洞,猶如無窮的引力場,讓作家感受其視界之無垠,也讓作家始終無法全然觸及。
既然文學與生活的關系如此糾結,作家面對生活不可能毫不緊張,也應該保有緊張。創作的姿態可以舉重若輕,也可以舉輕若重,但不管怎樣,面對生活總覺得壓迫與無力是最為基本的感知。這里的緊張來自——對于歷史、現實與未來之存在的——不可操縱與不能全知。即便如巴爾扎克百科全書式、托爾斯泰鏡子式、卡夫卡變形式、弗蘭克·赫伯特星際式的書寫,實際只是在生活的某一軌跡之上。源于生活的緊張,嘗試觸摸生活的棱角,嘗試探秘生活的凹凸,才不會盲目自信地隨意剔除生活的鱗片并以為全體,才不會毫無顧忌地搓揉生活的體膚以為創拓。似是而非與膚淺輕浮是寫作之忌,是作品質量低劣的根由。不排除創作技術的重要性,但最致命的是,作者對于生活是茫然還是洞察,是倨傲還是謙遜,是迷蒙還是清晰。創作并不是權限無度的,除了限于文本的約束,主要是面對生活的心力有限。文學寫作永遠是對世界的“探詢”,是盡可能地“發現”,并讓讀者從作品中獲得感知,無論是道德的,美學的,哲學的,還是形而下的技術的。
③“緊張”是對自我的省察與超拔
劉亮程認為寫作是一場朝內跋涉的歷程,又說文學是我們的心性、表達世界的方式。“朝內跋涉”與“表達世界”可以簡單理解為創作的兩種路向,也可以看作創作活動的兩個階段。不知我者,不知世界。自我的緊張,不是初學者因為寫作技術稚拙而產生的膽怯,而是正視自我:包括創作閾限的大小、創作修復的快慢。
創作閾限的大小,涉及作家主體自由意志。談論自由意志,不是要給創作者松開“鐐銬”,任由創作隨意而無節制,反倒說特別需要在理性原則與身體欲望之間找到平衡(席勒之意)。其緊張是指“平衡”的緊張,其間有一種心理博弈發生。創作需要尊重世界的理性與邏輯,需要冷靜面對生活的現象與本質,需要精確及物與敘述,也需要想象的馳騁、情感的釋放、欲望的張揚與聲音的熱鬧。這里存在兩個極端:偏向前者的作品,往往了無生氣,韻味與美感寡淡;傾向后者的作品,常常喪失節制,使真理被湮沒。“平衡”的“緊張”對作家而言,既要“尊重精神的自由”(芥川龍之介語),也要有理性的鋒芒與睿思。舉凡古今中外的偉大之作,無不是在自由自在的敞開與嚴肅謹慎的約束之間尋找平衡的結果。
創作修復的快慢,關涉創作者心理結構的完形。這里的修復不涉及技藝層面,專指心理方面的自我修煉。在如今傳媒高度便捷、信息迅即傳播的時代,文學創作似乎不再是我們抵抗遺忘的手段,因為遺忘可隨時進行恢復,而物理性經驗已不能成為作家的獨家秘籍。創作者更不是從外在經驗到內在情志完美無瑕的融合體,同樣存在著心理空白、缺陷、褊狹等問題,越發面臨著“向內轉”的問題,實際不能將平庸思想賦予到書寫的生活,不能將普通認知投射到文學形象,所以,自我的緊張在于是否有迅速的自我修補校正的意識與能力。格非認為,創作中最重要的驅動力,是“激情”,哪怕是帶著偏見的激情也好。激情的確是驅動創作意愿的原力,但這里的“偏見”是基于心志圓合并獨有深刻體驗的情感導向,恰恰不是思想“躺平”的創作態度。創作者需要在洞察時代背景的前提下,洞悉普通個體的幽微、對峙、痛楚、孤獨與苦厄的主動性,在情節推動、情感流淌、形象塑造中,輔之以強大心理統攝力。這種心理統攝力的強大與否,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作品品質的高下。當然,此間應該容許作者的心理在寫作過程中修復與成長。但需要明曉兩點:一是心理修復是自省,自省需要不斷自我檢視;二是完形的心理將氤氳在作品里。
元代學者虞集說:“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絕藝足稱于后世者。”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背景下,如何創作出無愧時代的經典之作,無疑是艱巨而光榮的課題。創作是作家“演繹”世界的“例外”,需要擺脫“周圍的規則”(詹姆斯·伍德語)。創作中的“緊張”,是關乎時代與生活的,也是關乎創作者自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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