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訪海德堡

海德堡是內卡河畔一顆恬靜的明珠。晴朗的日子里，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著南岸王座山上始建于13世紀的古堡，杉樹林翠綠的底色，讓城堡紅磚更顯這座文化之城的深邃與厚重。黃昏時分，幾只潔白的天鵝在北岸的河堤草坪上漫步，落日余暉下，老城里鐘聲響起，山麓的輪廓仿佛一道彩虹，跨越在內卡河谷的兩岸。

若是穿過城市一側的橋堡雙塔登上老橋，自南向北跨過內卡河，沿著被叫做“蛇徑”的蜿蜒小路登上海靈根山，在半山腰便可踏足著名的“哲學家小徑”。向東走上四五百米，便能看見弗里德里希·荷爾德林的紀念碑。海德堡的美也曾撥動這位詩人的心弦。1798年，荷爾德林用古希臘的頌歌體，將海德堡譽為“祖國的城市中，我所見最美的一個。”他在詩中描繪了一個佇立在老橋上的年輕人，看著橋上的車水馬龍，望著遠方的迷人景色，那是歷經滄桑的城堡與郁郁蔥蔥的森林，給予即將投身時代洪流的他以安寧的慰藉。

不僅景致，歷史也讓海德堡成為一座詩意之城，著名的《馬內塞古抄本》就收藏于此。抄本原作于14世紀的蘇黎世，是現存篇幅最長、內容最全、價值最高的中世紀德語詩歌抄本，426頁雙面謄寫的羊皮紙上，記錄了140位中世紀詩人用中古高地德語創作的騎士愛情詩，成為中世紀宮廷文化最為集中的呈現。19世紀初，海德堡又成為繼耶拿之后德意志浪漫主義的第二大中心。正是在海德堡求學期間，阿爾尼姆與布倫塔諾這兩位浪漫主義詩人，將目光從早期浪漫派的“藝術童話”轉向民族文學遺產，收集、整理了700余首民歌，并出版了3卷《少年的神奇號角》。民歌質樸的語言與格律，映照出幾個世紀以來德意志民族的真摯情感，深刻影響了后世德語詩歌的風格發展，更喚醒了尚未統一的德意志民族的文化自信。

在德語中，海德堡的“堡”是“山”的音譯，因此近代一度有過將這座小城譯為“海岱山”的提議。當然，海拔僅數百米的王座山或許并不及“岱”般雄偉，但山不在高，海德堡在德國學術與思想史上曾寫下璀璨章節。這首先要歸功創辦于1386年的海德堡大學。踏入海德堡大學主樓，順著臺階登上二層，走廊盡頭便是大學的舊禮堂。禮堂的門并沒有上鎖，仿佛是應和大學的拉丁語校訓“永遠開放”，歡迎著每一位求知的學生。

海德堡大學不僅是德國最古老的大學，在今天更3次入選德國政府的“精英大學”計劃，培養出56名諾貝爾獎得主。海德堡大學名家輩出，例如，在物理學、生理學與數學等領域都有杰出成就的亥姆霍茨就曾任教于此。在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海德堡同樣群星閃耀，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法學家拉德布魯赫、德語文學史家宮多爾夫，都曾是海德堡大學教授。特別值得一提的莫過于雅斯貝爾斯和他提出的“軸心時代”觀念，即在公元前8世紀至公元前2世紀的世界，諸子百家、希臘哲學、佛教等幾乎同時出現，奠定了人類精神的根基。他的學說不僅克服了歷史哲學中的歐洲中心主義，更認識到以儒家學說為代表的中國哲學對世界文明的貢獻。在《大哲學家》一書中，雅斯貝爾斯延續“軸心時代”的觀念，將孔子與蘇格拉底、釋迦牟尼和耶穌并列稱為“思想范式的創造者”，并雄辯地指出，孔子熱愛“世間的美、秩序、真誠以及幸福”，關注人之為人，并以自己的言行使得理性在中國首次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邁出主樓，橫穿過大學廣場，就是20世紀初修建的新樓。入口的門楣上是宮多爾夫為大學題寫的寄語：“為了有生命力的精神”。這句飽含哲理的箴言令人充分意識到，身與心并非二分，精神與生命亦需融為一體。作為精神活動的研究工作絕不是故紙堆里的概念游戲，而是應當懷著熾熱的現實關懷，回到生活著的社會與時代，著眼于具體的對象或問題。

作為新中國德語文學研究的奠基人，馮至曾于20世紀30年代留學海德堡，在王座山下鳴潭街的寓所內孜孜不倦地閱讀、寫作，以一篇關于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的論文取得博士學位。馮至在論文中深入分析了作家筆下自然與精神之類比，正是這種交織與融合，構成了海德堡精神的底色。

1986年10月，適逢海德堡大學建校600年之際，接任雅斯貝爾斯教席的哲學家伽達默爾在新樓禮堂做了題為《海德堡大學與現代學術之誕生》的演講。他在演講中勾勒了浪漫主義的詩哲精神與自然科學的實證研究在海德堡的交匯，同時強調，在客觀可量化的實驗與數字之外，人的生命實踐以及由此生成的文化，同樣構成了一種獨特的理性。伽達默爾認為，現代學術最為重要的是“提問”，或不如說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發現新的定理。的確，在人工智能飛速發展、海量信息觸手可及的今天，知識的獲取不再困難，但懷著好奇心與使命感面向未知、提出問題，不斷擴展知識的邊界，更凸顯出學術的價值。

離開海德堡前，我再一次登上了海靈根山。雪后，“哲學家小徑”上只有零星的足跡。俯瞰內卡河谷，兩山對望，一水恒流，淡薄的云層下，這片德意志精神的原鄉仿佛正靜候著下一春的萌芽。堡與山、橋與水，人與自然，如此和諧地交融在一起。復而向西，不多時就看見小徑旁矗立著紀念浪漫主義詩人艾興多夫的石碑，上面鐫刻著那首膾炙人口的短詩：“一首歌謠沉睡在/萬物綿長的夢鄉/只需念出神奇的詞/一切都將開始歌唱?！蔽蚁?，艾興多夫念出的那個詞，必定就是海德堡吧。

（作者為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

《 人民日報 》（ 2025年09月12日 17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