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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敏
外婆那雙手伸過來時,我總會先看到那些橫斜的、土黃色的膏藥條,像風雨侵蝕后,老屋窗欞上勉強糊住的桑皮紙。膏藥是剪成一段段的,嚴絲合縫地貼在那些裂開的口子上。掌心是粗糲的,指節有些腫大,屈伸時,能聽見極細微的“沙沙”聲,像是秋日踩過滿地的枯葉。
可就是這樣一雙手,在那些漫長得似乎永無盡頭的老屋夏日里,能變出滿世界的清涼來。午后的暑氣蒸得人發昏,我躺在寬寬的午睡凳上,外婆就坐在凳子邊那把舊竹椅里。她拿起枕邊那把泛著暗黃光澤的蒲扇,輕輕一搖,一陣帶著植物清香的微風便拂面而來。那風是柔的,軟的,像最輕的羽毛在臉頰上掃過。扇子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時而緩,像山間幽咽的流泉;時而急,又像驟雨打在新荷上。我在這安穩的風里沉沉睡去,那“呼—呼”的聲響,和著手掌與扇柄摩擦的沙沙聲,便成了我童年最悠長的催眠曲。
這雙手領我走過的路,比任何一條路都安穩。出外時,她總是伸出右手,將我的小手整個兒地、牢牢地握在掌心。那是一種奇異的觸感,膏藥的邊緣微微地翹起,刮著我的皮膚,而掌心的粗糙與溫熱,卻像一個小小的堡壘,將我的不安與膽怯全都包裹了起來。過門檻,下石階,她總會稍稍用力地攥緊一下,我便跟著那力道,穩穩地邁了過去。
平日里,這雙手在灶間,更是個神奇的魔術師:能做出雪白的米粑粑,能切出細如發絲的咸菜,能澆上麻油炒出噴香的小蔥糯米飯。我尤其愛她做的小炒牛肉絲,切好的肉絲,被放入素白的瓷碗中。倒入些許醬油,拌上自制的豆瓣醬,再撒上淀粉拌勻。鐵鍋燒得滾熱,清油滑入,“刺啦”一聲,騰起一股溫存的青煙。肉絲滑下去的瞬間,一股濃郁的、霸道的香氣便炸裂開來,充滿了整個灶間。端上桌的牛肉有柴火的香,有油鹽的味,似乎也隱隱地,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苦的膏藥氣息。那成了我記憶中最獨特的味道。
然而最盛大的儀式,總要等到年關,那是麥芽糖的時節。熬糖的日子,是整個臘月里最暖和、最香甜的一天。熬糖的夜晚,是屬于外婆的。糖漿在鍋里咕咕地吐著琥珀色的泡泡,蒸氣氤氳著,把她的身影暈成一幅淡黃的水墨畫,滿屋都是甜絲絲的焦香。外婆的手在升騰的水汽里忙碌著,看火候,攪動那愈來愈濃稠的糖漿。等到糖漿恰到好處,外婆總會趁人不備,用勺子飛快地舀起一勺,向我使個眼色。我便心領神會地溜過去,像完成一個神圣的契約。那勺糖漿溫順地流進我的碗里,澄澈透亮,仿佛盛著一汪流動的月光。它不像成品糖那樣棱角分明,而是溫軟的、流動的,帶著剛剛離開火候的余溫。
稍后,她便用那雙貼滿膏藥的手,握住盛著滾燙糖漿的勺柄,將琥珀色的糖液,一勺一勺舀到陶瓷甕里。等到糖漿冷卻,外婆小心地用筷子卷起一團,那糖漿便纏綿地繞上來,拉出細長晶亮的絲。送入口中,最初的綿軟瞬間化作滿腔的甜——不是糖果那種單刀直入的甜,而是層層疊疊的甜,帶著鍋灶的煙火氣,帶著甘蔗田的青蔥記憶,更帶著外婆手溫的、秘而不宣的疼愛。我滿足地回味著,抬頭看她。她累得額上都是汗珠,那雙完成了一場盛大勞作的手,靜靜地搭在膝上,裂口似乎因熱氣蒸騰而愈發顯得深了。可她看著我笑,那笑意從眼角細細的皺紋里,一直蔓延到她那有些干裂的嘴角。
現在才明白,外婆留給我的何止是甜蜜,那是她把一整年的慈愛,都熬進了那勺金黃里;是把所有說不出口的牽掛,都凝成了我碗中這不會凝固的溫柔。
如今,我再也握不到那雙手了。只是在某個午后,忽然起了一陣涼風,吹動了窗邊的紗簾,那“呼啦”的聲響,竟讓我恍惚間又聽見了蒲扇的節奏。我終于知道,外婆的手,從未在我的生命里真正消失。它化作了夏日午后的風,冬日灶間的暖,化作了領我走過無數人生門檻的那股沉穩的力氣。而那絲絲縷縷愈拉愈韌的麥芽糖的甜,早已滲入我的骨血里,成了我品咂這漫長人生時,最初的也是最終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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