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少年般在暮年奔跑

新年伊始，著名作家王蒙推出最新長篇小說《猴兒與少年》。

王蒙，原文化部部長，曾獲第九屆茅盾文學(xué)獎，2019年9月被授予“人民藝術(shù)家”國家榮譽稱號。他筆耕近70年，被譽為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走向現(xiàn)代寫作技巧的開拓者。其代表作有《青春萬歲》《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活動變?nèi)诵巍贰哆@邊風(fēng)景》等，作品被譯成英、俄、日等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

在王蒙近年筆下的老年題材中，往事永遠(yuǎn)鮮活，青春仍然萬歲，老年美麗無邊。這次，他刻骨銘心寫下的猴兒“三少爺”，是他小說中的小可愛。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李敬澤評價，王蒙的小說一直有“猴性”、有少年性，直到此時，八十七歲的王蒙依然是上天入地的猴兒，是永遠(yuǎn)歸來和出走的少年。他如一個少年在暮年奔跑，他的頑皮、他的慧黠、他的生機勃勃、他的出其不意和萬斛源泉，他蒼茫的悲憫與祝福，匯合為一部《猴兒與少年》。

一道道山 一道道水

《猴兒與少年》后記

王蒙

2021年，1930年出生的外國文學(xué)專家施炳炎老人回憶起他從1958年開始的不同的生活歷練。他與小老弟王蒙談起，他的體驗和各種遐思。他相當(dāng)興奮。

施炳炎已經(jīng)過了九十歲了，他說在他的青年時代，得知了一大套關(guān)于年齡的文辭命名，他感覺到的是奇異與遙遠(yuǎn)，仍然不無悲涼。看到了“古稀”“耄耋”的說法，那種陌生與將盡的感覺令他回避。

不知不覺，關(guān)于年齡的美妙的眾說法，他也都一一經(jīng)歷了。世界上有一種獲得即是失去的悲哀，包括一切成就與財產(chǎn)，但都不如年齡與年齡段是這樣的得即是失。時間造成的年齡，秒、分、時、日、旬、月、年、年代與世紀(jì)，一旦獲得，沒有一刻不在減少與走失。

一不小心，他歷經(jīng)襁褓、孩提、髫年、齠年、總角、黃口、舞勺、舞象、弱冠……當(dāng)真是琳瑯滿目，花樣齊全，因為他老了，他在老著，繼續(xù)不斷。他在溫習(xí)，他在懷疑，他問自己：這么復(fù)雜巧妙充盈奇特文雅高貴的一大套名詞，難道都是真實的嗎？難道不是國人大雅吃飽了撐的撒豆成兵的迷魂陣嗎？他又反芻又背誦，五體投地。髫年垂發(fā)，齠年換牙，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六十知命耳順，六十花甲，七十古稀……一個出自中華歷法，一個出自杜詩，花甲古稀之說居然比孔圣人關(guān)于知命耳順的說法更深入人心。還是民間厲害，這也叫“禮失求諸野”嗎？

八十歲耄耋，公眾號小編竟然將它寫作饕餮，還怕受眾看不懂和不會念，注上了漢語拼音tāo tiè，斯文可能掃地。也可能無定向隨風(fēng)飄逝，耄耋而后居然能饕餮一把，其樂何如？錯得如此鼓舞斗志！

九十歲的這個年紀(jì)叫鮐背，背上長出了類似鮐魚身側(cè)的紋絡(luò)？老而魚變乎？衰而軌跡乎？他知道有一種進(jìn)化論，認(rèn)為人不是猴子而是魚，乃至海豚海豹演化過來的。鮐背者，認(rèn)祖歸宗也。想起來全身一激靈，想哭，想笑。弱冠而立，二十三十歲的說法還好，自然鮮明親切，沒留神您，怎么居然一家伙鬧起九十歲的魚皮皺褶來了呢？所有的驛站，你姓施的都過全了嗎？你不會是跳著走的吧？時間啊時間，你什么都不在乎，你剝奪了須發(fā)的黑色，你揉皺了少年的皮膚，你呆木了如水的眼神，你改變了每個人的活法，你不打招呼，不提醒也不預(yù)警，你從來不與期待你、害怕你、思念你、戀戀不舍你的人們互動與溝通，你就是這樣自以為是地耍把著俺施老漢的生命的嗎？

他九十了，一天一小時都不會差的。

一百曰期頤，期待美好的保養(yǎng)，尊之為人瑞。人而“瑞”一把，是人生幸福、成功人士的標(biāo)志性美玉。后來加了一說：一百一十是有光之年，這個說法是由于周有光先生的長壽才新誕生的民間少數(shù)人詞語。不抱幻想，也不拒絕，這就是道法自然了吧。

“有意思。世上一切，都要找到最合適的稱呼。活到老，學(xué)到老，成長到老，命名到老。然后，齊活，踏實，心平氣和。”王蒙贊道。

炳炎說他自己，將至九十歲的時候涌起了、滿溢了對于六十、七十、八十年前的回憶。歌哭兼得，哀樂無涯，自我安慰，解脫開懷，又實在不好意思，有不敢與不必，更有那么多痛與快、痛與醒、痛與惜、痛與勇敢、決心、破釜沉舟、哀兵必勝、物極必反、任重道遠(yuǎn)、另起爐灶……失敗是成功的親媽。

當(dāng)時呢？叫作當(dāng)頭棒喝，叫作頭破血流，用現(xiàn)在的言語呢，電視小品里的說法是：你攤上大事兒啦！

天高云淡，南飛雁望也望不斷。鐃鈸鑼鼓齊鳴，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一道道水來一道道山？

施炳炎問王蒙：“說說我的一些事兒，給你提供點素材，你能聽得下去吧？”

王蒙說：“歡迎，謝謝，當(dāng)然。”

王蒙又想，老爺子說起話來，可別累著，也希望他能說能止。知止而后有定，沒了定可就是說沒了準(zhǔn)兒啦，話忒多了，小弟我也陪不起呀。

其實愛聽。老爺子有干貨。一道道山，一道道水。山水如夢，如畫，如翻頁掀篇，如大歌劇的序曲開鑼，如嘉年華狂歡節(jié)開幕派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