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我，就幫我安樂死”

◎連城

艾曼紐是位作家，85歲的父親中風住院，令她不斷奔波于家和醫院之間。垂垂老去的父親痛感生活難以自理尊嚴盡失，對女兒提出安樂死的請求：“請幫我了結這一切吧！”姐姐帕斯卡爾借口被征詢意見的不是自己，將難題獨留給艾曼紐。一邊要面對父親欲結束生命的強烈意愿，一邊要面對患上帕金森綜合征的憂郁母親，其間還要應付父親那位同性情人神出鬼沒的騷擾，艾曼紐在百感交集和萬分糾結中，開始陪伴父親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法國導演歐容的新作《一切順利》乍看是又一部安樂死題材的電影，影片中段甚至詳細描述了執行安樂死的不易：在法國，安樂死不合法，法國人要執行安樂死，須到合法的瑞士去，且有一套從申請到執行的嚴格流程。換言之，艾曼紐的父親要到瑞士執行安樂死，艾曼紐或家人不可以陪同，否則有意圖謀殺的嫌疑，執行安樂死時，病人必須親自完成服藥的動作，不能假手他人……

盡管有這種說明書似的情節，影片的重心卻和真正探討安樂死社會議題的嚴肅電影如《深海長眠》及阿爾·帕西諾主演的《死亡醫生》等大異其趣，后者會通過具有社會性影響的尋求安樂死的病人或實施安樂死的醫生的遭遇，提請全社會關注安樂死相關的倫理和道德問題(如《深海長眠》借一個不斷尋求安樂死的病人遭遇家庭、政府、教會等組成的社會重重阻撓而失敗的故事，點出“遏制生命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遏制自由的生命不是真正的生命”的主題，而《死亡醫生》則通過一個偷偷為病人執行安樂死而被送上法庭的醫生的口吻，大聲疾呼“死不是罪過”“人們是能夠自己掌握生死大權的，自主決定生死是人類擁有的最基本的權利”)。歐容卻未多作逗留，他更在意的是借安樂死事件來呈現和展示它對人的情感和心靈的巨大影響，并且提出一個大哉問：在死亡陰影籠罩的世界中，我們如何尋找愛的能力？

《一切順利》根據曾和歐容緊密合作過《沙之下》《泳池情殺案》《愛情賞味期》及《瑞奇》的編劇伊曼紐·伯恩海姆的小說改編，小說講述了女作家自己協助父親執行安樂死的事。歐容人稱情欲電影大師，其電影一向以超越綱常道德的異色題材、豐富的文學性、精巧的結構、花哨繁復的電影語言來挖掘人性的深層欲望(他稱自己的電影為“情感驚悚片”)。這一次他卻洗盡鉛華、返璞歸真，題材更加現實，鏡頭語言如紀錄片般質樸無華，同時依賴快速推進的對白創造出了一種輕盈流利的節奏，還不時插入幽默和笑料，再加上蘇菲·瑪索的素顏出演，一段陪伴父親安樂死的旅程因此拍得既不顯得嚴肅沉重，又不流于濫情傷感，反而難得的真摯動人。

如果說歐容的《泳池情殺案》《登堂入室》《花容月貌》和《雙面情人》等作品是活色生香的大餐，那么《一切順利》就是清粥小菜，自有其清淡滋味，帶有一種化繁為簡、充滿留白的美感。這或許是知天命年紀的歐容進行的一種新的創作追求與嘗試，平淡，卻不會淪為溫吞的“糖水片”。

事實上，我們最好將《一切順利》和歐容于2005年所拍的情節和主題均很相似的影片《時光駐留》進行對照，才能領略它對于歐容的意義。兩部電影均講述家庭中一位成員即將死去，這個事件將極大地影響到其他家庭成員的復雜和矛盾的變化，最終深刻地影響了所有人的人生。

《時光駐留》講述31歲的攝影師雷蒙在一次身體檢查中發現自己已經癌癥晚期，只能再活三個月。他和家人的關系有些問題：媽媽喜歡孩子，可他沒有傳統婚姻；爸爸有外遇；年邁的祖母是他唯一能傾訴心事的人。他還有一位關系惡劣的姐姐，一位至愛的(同性)戀人。不知怎的，他無法和家人說出自己將死的真相，無法表示感激，他情愿將自己最后的愛給予陌生人(“借種”給一對不育的年輕夫婦)。他離家出走，一個人流落到沙灘，決意獨自面對最后的彌留時光，為此甚至丟掉了代表他與世界唯一聯系的手機。片尾，所有游客消散，偌大的沙灘只剩下他孤伶伶一人，面對蒼茫落日，他流下眼淚。拍《時光駐留》時，歐容36歲，31歲的男主角顯然代表了歐容對家庭關系、人際交流的看法：愛與死亡無法和親人交流與分享，因此最好的方式是拒絕情感的交流，情愿像條狗一樣離開家死去，也絕不想和人分享自己最深處的情感秘密，因為他最討厭的，正是人們面對他死亡時或哀傷或同情的反應。

而2021年，拍《一切順利》的時候，歐容年過五十，更加老到成熟，對于情感和人際交流不再拒斥，而選擇迎頭而上“正面強攻”。年屆五十的蘇菲·瑪索飾演的作家艾曼紐，顯然是歐容的代言人，父親請求她幫助實行安樂死時，她先是生氣、手足無措，同時憶起固執、自負、任性的父親曾經給媽媽和年幼的她帶來的巨大傷害：他是個同性戀者，卻欺騙媽媽和他結婚，媽媽現在之所以成為罹患帕金森綜合征的憂郁患者，他難辭其咎；父親從小對她身心的虐待和羞辱，讓她對他滿懷恨意，甚至在噩夢中朝他開槍。盡管父親是“渣男”，可他畢竟是她的父親。在艾曼紐的潛意識中，父親求她助他安樂死，無異于容許她復仇“殺死自己”，這又是作為女兒的她絕對難以接受的。在和父親就要不要實施安樂死的漫長拉鋸中，艾曼紐經歷了從憤怒、崩潰、悲傷、絕望到沮喪，但也在和父親最后相處的一段日子里，看到了肉身衰敗的無奈，看到了人喪失自由后的可憐。

和母親的對話，又使她看到人的復雜和多面：母親曾遭受父親的傷害，卻沒有離開父親，因為“她愛過他”。父親誠然帶給她們母女一段灰色的人生，但灰色的人生也是一種人生，誠如母親所言：“灰色也是一種顏色，在灰色里蘊含了太多顏色。”父親對家人的粗暴和冷漠絕非無情和壞，只不過是他沒有學會正確地愛，甚至父親那位不時來搗亂的同性情人，向警察告發他的安樂死實施計劃，也是因為他愛著父親，不愿他離開。

艾曼紐從父親凋萎的肉體感受到人無法掌控自己身體和命運的絕望，父親對安樂死的渴望，讓人看到人對于尊嚴的最后吁求。就算她曾經多么痛恨父親，她也不得不承認，她愛他。于是，正如《深海長眠》那位求安樂死而不得的男主角對女友振聾發聵的吶喊：“愛我，就請幫助我安樂死！”艾曼紐終于學會寬恕和放下，盡管不舍，還是同意了父親的請求。片尾，父親獨自一人去瑞士執行安樂死。艾曼紐接到瑞士醫生打來的電話，說“一切順利”，她的父親已經安然離世。這時她流下了淚水，是不舍，也是如釋重負的解脫，悲欣交集。

《時光駐留》的男主角意氣用事，選擇以死亡來逃避情感和愛的交流，而《一切順利》中的艾曼紐選擇了直面，選擇了寬恕、和解和放下。有一位網友說得好，《一切順利》中有一種法式的從容與淡定，不急不慌，讓人能有耐心看下去。很顯然，如今的歐容對人生世事的看法，已經變得更成熟，更睿智，更通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