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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俊
六月初七日,江頭蟬始鳴。
窗外的蟬聲一浪一浪地洶涌而至。
電視里播報著有屢禁不絕者,趁夏夜潛入江心島捕蟬。畫面流轉間,心卻驀然沉入水底,打撈起童年深處那些與蟬糾纏的舊時光。
在鄉下,我們都喚它知了,因它終日“知了知了”不知疲倦地吟唱。后來才知曉,這夏日的歌者竟也有雌雄、土洋之分:土知了體大,鳴聲是“吱吱”的粗獷;洋知了僅指頭大小,吟唱則顯出幾分矜持。彼時我們削尖了腦袋搜尋的,卻是土知了藏于地底的幼體、悄然褪下的蟬蛻,以及剛剛振翅奮飛的成年蟬。
有的地方稱它為“知了猴”,實在貼切——那份機警靈巧,與猴兒無異。它們伏在枝頭,仿佛入定,或是引吭高歌,但凡風搖草動,便“吱”地一聲騰空遁去,蹤影杳然。待年歲漸長,方知“雄蟬腹有發音器,能連續發出銳響”的奧妙。每逢夏日,蟬便占據了村莊的角角落落,房前屋后,路旁柳岸,凡有草木處,皆有其聲影。細辨其音,迥異于蛙鼓的短促跳躍,蟬鳴悠長而執著,一聲緊追一聲,是生命在漫漫長夜蟄伏數載乃至十數年后,向著朗朗乾坤噴薄而出的灼熱禮贊——這沉默暗處的漫長等待,只為陽光下一次淋漓酣暢的歡歌。
先賢曾不吝筆墨詠嘆蟬的清高。王籍的“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虞世南的“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皆賦予其超塵拔俗的象征意義。齊白石先生更妙解“蟬即禪”,道出“蟬(禪)意人生”的徹悟。然而在那些清貧歲月里,孩子們何來吟風弄月的逸致?生計的算盤日夜撥響,蟬鳴入耳,勾起的只是如何讓這自然造物滿足口腹之欲,或換取微薄紙筆的實在念頭。
捕蟬之法,粘或網原始且愚笨,顯然不及掏與磕有趣兒。雨后薄暮,房前屋后泥土微隆,指尖輕撥,圓洞初現,不消片刻,一只幼蟬便懵懂探頭。前半夜提燈巡樹,常能擒獲正奮力攀爬、亟待脫殼的幼蟬。若用背籠罩在場院,翌日晨光熹微中,常能收獲幼蟬與蟬蛻兩重驚喜。及至夜幕四合,更有一番火攻景象:樹叢下空地燃起柴火,竹竿在枝葉間磕打,受驚的蟬嘶鳴著,如撲火飛蛾般紛紛墜入光焰。此時上前拾取,可謂十拿九穩。
無論粘、網、掏、磕,皆非輕松活計。昂首低頭間,脖頸僵直,雙目酸澀。有時誤觸荊棘或驚擾馬蜂,立時抱頭鼠竄,火燎針蜇的痛楚鉆心,卻仍難消那份近乎癡頑的興味。待得手數十只,掐翅掰腿,入鍋略加油鹽爆炒片刻,一盤油亮噴香的美味即成。父親就著炸知了下酒,“嘎吱”作響,一臉的自得與陶醉;而我們則大快朵頤,直嚼得嘴角流油,唇齒間的焦香,是貧瘠童年里沉甸甸的豐饒印記。
翌日天光初透,村莊薄霧繚繞,我與妹妹便如覓寶般低頭逡巡于樹下草叢。蟬蛻乃一味中藥,供銷社專門收購。積攢一夏,換得幾斤,上街兌成簇新的鉛筆、本子或心儀的小人書,那份踏實的收獲感是蟬鳴對清寒歲月稚嫩而溫暖的酬答。
此刻窗外,月影婆娑,城市的喧囂慢慢沉寂。窗前樹上,蟬聲依舊執著地丈量著夏夜的深度。我臥在搖椅上,閉目諦聽——這聲聲蟬鳴如時光的擺渡者,正載著我溯流而上:清風徐徐,夜氣微涼,蟬聲自遙遠的童年彼岸穿透歲月而來,纏繞著“清風半夜蟬鳴”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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